異域方音
古人是怎麼說話,這是個很有趣的話題,也是個很難解答的問題。但卻有一些手段可以接近「最終答案」。一種方法是根據現存史料來判斷。有一些文字記載了古人說話是什麼樣的。通過最早的甲骨文,學者可以接觸到3000年前的漢語。後來漢語獨特的「讀音字典」出現了,那就是韻書和韻圖。這是古人對漢語音韻進行分類的專門著作,如《切韻》、《集韻》、《廣韻》等。古代漢語沒有音標系統,他們使用反切的方法來標示漢語的讀音,比如「東」這個字可以注為「德紅切」,表示「東」字的讀音由「德」和「紅」拼成。古人還會將同韻的字排在一起,形成一個「韻目」。把漢字的發音都繪製在一套表格中的時候,就成了「韻圖」,讀圖者可以根據聲母、韻母來尋找需要查看的字。傳統的韻書、韻圖十分重要,語言學家不僅可以尋找到古漢語發音的秘密,也可以拿今天的語言和其對比。不過,韻書出現在六朝之後,韻圖出現在晚唐之後,而且對口語的記載並不多。
「語言學跟生物學很像,語言的分化就像生物的分化一樣,有著親疏遠近的關係。」上海師範大學語言研究所語言學博士王弘治說。人們無法知道古語的真正面貌,但可以通過不同層面的研究比較,對古語做出假設。在語言學界,這叫做「構擬」,就像可以通過化石還原遠古生物一樣,語言學家們也可以通過方言「重構」已經消失的語言。
漢語分區
在中國版圖上,從哈爾濱到昆明,可以畫出一條長達3000千米的直線。直線的以西、以北,有一片面積廣大的北方方言區。在這個區域內,至少可以分出四個大區,八個分區(據《中國語言地圖集》)。但出生在此方言區內不同地方的人,基本通話並沒有太大的困難。北方話內部語法基本一致,詞彙方面差別也大同小異,這塊地方佔了漢語地區的四分之三,容納中國人口的70%。因此,北方話成了漢民族的共同語,也是普通話的基礎方言。長期以來,北方話都作為官話存在。在這條直線的以東、以南,情況一下子就變複雜了,各地方言之間的差別很大。
近600年來,漢語發展出了7個主要的地域方言:北方話、吳語、湘語、贛語、客家話、粵語、閩語。後六種方言主要集中於中國東南地區,它們都保留了很多古漢語的成分。「現在假設,南方方言保留隋唐舊音更多一些。」王弘治說。
中古時期的古漢語有入聲,入聲讀音短促。在普通話中,入聲已經完全消失,但在粵語、吳語、閩南語中卻仍然完整地保存著,比如「十」,普通話念shi,粵語念sap,閩南語念sip,音節仍然保留著急促閉塞的頓挫感。
粵語是南方方言中和古漢語尤其是中古漢語較為接近的方言。比如,它單音節詞很多,類似古漢語的表達,而普通話中有很多詞帶「子」字,粵語中「子」為結尾的就很少,「鞋」就是鞋子,「箱」就是箱子。侯興泉舉例說,先秦時,「跑」叫「走」,「走」叫「行」,在今天粵語方言中,「走」依然是「行」。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汪平也舉例說,宋詞如《滿江紅》裡有很多短促的入聲,如果借鑒粵語來念的話,就可以體會出它的獨特的風格來。
南方方言
不過,並非只有粵語才是古漢語「活化石」,在中國南方很多方言中都留存著古漢語的基因。「就像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後代,有的鼻子像老祖宗,有的耳朵像,只有把這些特點合在一起的時候,才可能描繪出老祖宗的大概的樣子。」汪平說。
廣東話雖然入聲保留最完整,但在吳語中,古代的濁聲則保留最完整。吳語和閩語中的詞彙大多數也是類似古漢語的單音節詞,如「眼睛」,閩方言中叫「目」,「站」吳方言叫「立」。一些古代詩詞,普通話念起來不押韻,但用吳語卻能很好押韻。汪平舉例說:「遠上寒山石徑斜,霜葉紅於二月花,普通話裡『斜』和『花』並不押韻,但蘇州話『斜』念『霞』,就可以押韻了。」
閩語中有些白讀成分直接繼承了上古漢語的聲母系統,沒有經歷中古時期的語音演變。它保留著中古漢語和上古漢語的一個很大區別,不帶唇齒聲母f,比如「分」字,閩南話中並不念「fen」,而是念「pun」。此外,閩南方言中還完整地保留了古音中的鼻音韻尾和賽聲韻尾。
同一個音類,北京話中是送氣音,在吳語中卻是如古代一樣讀濁音,這個情況可以和韻書韻圖相印證。有一些在官話中已經消失的古詞,在吳語中還完好保存,比如「不」字,在吳語中還讀成「勿」,「洗」讀成「汏」或「淨」,「繼母」讀成「晚娘」,「二十」讀成「廿」,「多少」念「幾許」……吳語中還保留著很多古百越語的成分。
在湘語中,還完整保留了古濁音系統,比如f和hu相混,元音鼻化現象很普遍。客家話中同樣保留了很多古音,其中沒有濁聲母如
dz、v等,只有塞擦音ts、s等,所以會把「知」念成「低」,把「值得」念成「抵得」,還沒有r的發音,所以把「你」念成「汝」,把「乳」念成「能」。客家話中更有著在句後大量保留「也」的後綴習慣。古漢語有著動詞重疊的構詞方式,這在今天的客家語中依然能看到。
南方不同的方言就像樹的年輪一樣記載了不同的時期。「吳語是帶著早期的讀音,粵語則帶著下一個時代的讀音,通過橫向的比較我們還可以得出歷史的先後。」侯興泉說。
北方方言
哪怕是特點相對統一,變化較快的北方話,也有很多古老的方言。春秋時期,孔子各地傳教,說的是一種「雅言」,這是當時通行的一種官話,有一些學者認為,孔子說的「雅言」,是一種當時在傳播知識時使用的通用語,其基於洛陽音,這是因為當時洛陽是中原地區的核心。不過,王弘治表示,從周公姬旦建立成周之後,洛陽一直被認為是天下之中的都市。洛陽方言就一直一脈相承而來,在中國歷史上一度被看成是標準的「讀書音」。但當時的「洛陽音」和其他地方的差別到底有多大,史料缺乏,尚勿定論。
北京話也是很古老的,但老北京話的起源到底是哪兒,學界目前還存有很多分歧。有一些學者認為北京話的底層是滿語,但更多的學者更贊成北京話來自東北的觀點。從時間線上看,很多學者認為北京話的語音跟元代時候中原音韻差不多,甚至有人認為北京話的起源可以推到更早的遼金時代。目前,北大和首都師範大學的學者們正在通過對東北地區實地的考察,探尋老北京話的根。
即使是普通話,也有古音的影子。汪平介紹,普通話裡,「今」和「經」分別是前鼻音和後鼻音,今天長江流域地區這兩個音已經不分了,但普通話裡還保留著古代的特點。「每個地方的人都為自己的方言驕傲,但我們必須有全面的觀點,每種方言都是古老的,沒有哪種方言是更好的。」汪平說。
「每一種方言中,都有著古代漢語的影子。」王弘治說。在演化生物學的體系中,所有生物都有著一個共同祖先,可以通過演化樹展現物種分化的過程。同樣的情況或許也發生在語言上。